过期药果然是吃不死人的。

    贺璟的胃又抽搐了起来,他一捂嘴,护工立马将垃圾桶拿到他面前,贺璟干呕了几下,什么都没吐出来,他的喉咙被胃酸刺激地又肿又痛,咽口水像咽刀子。

    早知道就吃另一盒了。他柜子一直有两盒药,贺璟在吃的时候犹豫了一下,拿起了没落灰的那一盒。

    结果没落灰的反而过了期,三十多片喹硫平没能送他去地狱,而是将他推进了救护车。屋漏偏逢连夜雨,贺璟不仅没死成,还清醒着去洗了胃。

    洗胃的过程比死了还难受,他刚洗完胃什么都不能吃,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,护工收拾完之后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。贺璟蜷缩在床上有进气没出气,只能盯着床头柜上的百合发呆。空运过来的百合还带着清晨的露珠,茎干泡在水里,玻璃花瓶上映着贺璟变形的身影和护工困得像小鸡啄米一样的头颅,病房里一共两个人,但在贺璟旁边,还有一个黑影。

    贺璟眨了眨眼,那个影子还在。他将视线转移,影子没有跟着移动,这不是他的幻觉,是真的多出来了一个影子。

    要是正常人遇到着灵异事件早就吓得哭爹喊娘了,但贺璟不算正常人,他伸出手指,像触摸一个易碎的泡泡那样,轻轻在玻璃瓶上抚了抚,他的胃疼的像吞了水泥,全身无力,眼里满是血丝,他的表情却无比平和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,我等不了了。”

    那个黑影动了动,离得贺璟更近了。护工被贺璟一句话惊醒,出了一身白毛汗。他早就知道住精神病医院的不是什么善茬,但万万没想到这位病人白天对着自己亲妈一言不发,大晚上对着个花瓶聊起天来。这下多贵的工资他都不想要,随口扯了个理由就忙不迭地跑了。

    门咔嚓一下关了。

    病房内静悄悄的,贺璟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。他耐心地等着,过了一会儿,一道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:

    “别跟我道歉,反正你也不打算改。”

    这个东西姑且可以称作“人”吧。贺璟的记忆力很好,他是在自己看一本小说时出现的。那时候他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,为了打发时间,随手翻开了那本小说,小说很薄,贺璟一目十行看了一半就不想再看了,他合上书去做别的事情,回来之后却发现书上是敞开的。窗户并没有开,也不是大风天气,贺璟看了一天的监控,一帧一帧地暂停,发现没有人,也没有风,就是书自己打开的。

    从那以后贺璟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,明明是室内,却总有气流掠过自己的耳畔,更稀奇的是,贺璟竟然没有任何应激反应。贺璟是个有人多看他一眼都要疑神疑鬼的人,但就是这么不科学的事,贺璟看完监控后就没有再采取过任何措施,贺璟自己都很惊奇,这么心大,这么不设防,实在不是自己的风格。

    但事实就是这样,贺璟照常吃饭,睡觉,直到有一天,他在桌前写了一会儿字,百无聊赖地拿圆珠笔戳了下自己的手,一个小小的暗红色血珠冒了出来,贺璟刚要再戳第二下,一道男声响起:

    “你要干什么?!”

    萧遥真觉得人活得久了什么都见得到。他本来在宫殿里好好地,有钱有闲美男在怀,走路都带风,结果睡了一觉就直接变成风了,他的跟个游魂一样从一本书里出来,一眼就看到了贺璟,还是个短头发,脸上架着两片奇怪的琉璃片。

    如果说长头发的贺璟是一片汪洋深邃的海,这个短头发的贺璟就是一谭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死水。无他,这个贺璟看起来比他更像游魂,萧遥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感兴趣,他满心满眼都是这个游离于世界之外的贺璟,但无论他怎么呼喊,怎么动作,贺璟就是看不到他,其他人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也看不到。萧遥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贺璟像一条没有线的风筝随处乱飘,祈祷明天还是没有狂风的晴天。

    萧遥每天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活动,有人时,贺璟戴的是一副温文尔雅的面具,没人时,他的嘴角迅速下落,拿出湿巾将自己和别人握住的那只手擦破了皮。萧遥每次想阻拦,都有心无力,就这样看他擦完了一百下,将被血染红的湿巾丢进垃圾桶。

    我做错了什么,萧遥悲哀的想,凭什么我要受到这样的惩罚。贺璟心血来潮,高高举起手臂,萧遥拿手去挡,两只手交叠在一块,没有任何用处,尖锐的笔尖就这样透过了萧遥的手掌,直直插进了贺璟的手背里。

    那支笔好像插进了萧遥手背里,他抖了抖,目眦欲裂的看着那滴血珠。

    他就在我眼前受伤,我却无可奈何,凭什么?那只笔又举了起来,萧遥几乎是有些怨怼地看着贺璟,他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,于是贺璟在无风的夏日里感受了满面的微风,他一愣,一道满含怒意的男声响起:

    “你要干什么?!”

    和现在一模一样。贺璟露出个苍白的笑来。夏天气温很高,屋里开着空调,萧遥生闷气去了,贺璟也不再说话,屋里只有呼呼的风声。

    从那天开始,他就能听到这个名叫“萧遥”的人的话,只有他自己能听到。

    萧遥说,他本来是个浪迹天涯的剑客,但是遇到了他,于是就成了他的皇后。

    皇后,贺璟琢磨着这两个字。他还记得,那篇小说的男主也叫萧遥。一个开后宫的爽文男主竟然成了他的皇后?那我在小说里是什么,皇帝吗?

    贺璟有些啼笑皆非,他问萧遥“你们那是不是以黑为尊?皇帝的衣服绣的是不是三爪蟠龙龙?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萧遥奇道。

    贺璟神秘地将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不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在书里意气风发的萧遥又胆小又啰嗦,贺璟平常擦破点油皮都会被他骂的狗血淋头。

    “至于吗?”

    贺璟鄙夷地说,一道细细的伤口附在他的手腕上,贺璟平常拿菜刀切菜不小心切到手都比这深。

    “又不深。”

    “别废话,去包扎伤口。”

    贺璟不动如山,萧遥拿他没办法,他碰不到他,撑死了只能将他扇感冒。

    “又不深你干嘛这么着急,这是我的身体,你这么紧张不会是想等我死后夺舍吧?”

    贺璟开了个玩笑,却半天没有得到回应。

    “萧遥?你在吗?”

    贺璟有些慌了,人真的很容易养成一个习惯,他在二十年前都是形单影只,也从来没感到寂寞。一朝有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萧遥陪着他,他就有点离不开了。

    “我说错话了,我马上去拿医药箱。”

    贺璟将角落里的医药箱提了出来,用的还是受伤的那只手。他乱翻着找绷带,血流的更快了,白色的医药箱上开满了红色的梅花。

    萧遥静默地看着他,长长地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贺璟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,屏住呼吸等着他说话。

    “贺璟,别再这样了。我什么都做不了。如果有人伤了你,我还可以找个人恨一恨,你这样——”

    萧遥仿佛累极了,又叹息一声:

    “你这样,我要怨谁,恨谁呢?”

    贺璟痴痴地望着前面。前面什么都没有,他伸出手,在半空中珍重地抚摸着什么。

    “你在这里吗,萧遥?”

    “我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萧遥凑到他面前,将自己的手心覆上他的手,两只修长的手密不透风的贴合在一起,却没有一个人能体会到对方的温度。

    “说出来你可能不信,我之前是名牌大学的学生来着,我会炒菜、打篮球,赛车、跳伞,我会很多很多,我还有很多很多钱,我以后还能赚到更多。”

    贺璟朝他温柔地笑着,另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跳动的心脏上。

    “但你来晚了,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,我这里也什么都不剩了,你来晚了,太晚了……”

    医药箱里有一个空盒子,里面几片药被吃得精光,萧遥不懂这些,他只知道贺璟平常吃这种白色的小东西就能平和一阵,但他不知道贺璟今天比平常多吃了二十倍。

    窗外的阳光照进他的眼睛,有水光在里面浮动。萧遥一阵心酸,他以前认为自己到来是正确的,是能拯救贺璟的,现在他却有些模糊了。萧遥强忍着心痛安慰贺璟,说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话:

    “再等等,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了,很快,很快你就会见到我了,说不定明天就……”

    贺璟猛的坐了起来,将自己的另一边的袖子扯了上去,露出了手腕上面深浅不一的划痕,因为这些狰狞的伤痕,大夏天他也裹着长袖。

    贺璟粗暴地打断了萧遥的话,躯体化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,药已经吃下去了,他快要跌到谷底了,他马上要粉身碎骨了,他还没有见到他的萧遥。

    “我不管明天的我有没有见到你,我只知道,我前天没有见到,昨天没有见到,我今天就要死了,我等不到明天了!”

    萧遥张了张嘴,话还没出口就哽住了。他一句话都说不出,只想哭,什么都用不管,什么都不去想,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,带着贺璟的那一份,将所有情感都哭尽,泪流完了就流血,血流干了痛痛快快地上路,贺璟一个人,他不放心。

    “贺璟,贺璟你这个混蛋!你想杀了我吗?你想让我死吗?你这是在割我的心!”

    萧遥的脸扭曲着,怒视着贺璟的手腕,完全没了往日朦胧俊美的风采。脸上没有泪水,却比痛哭流涕更令人刻骨铭心。

    贺璟低低笑了两声,听到萧遥声音里的哭腔,他竟有些残忍的痛快。

    “你明明说过爱我,你不能这样……你不能这样,你不能一边说爱我一边这么折磨我,贺璟,贺璟!”

    贺璟没说过,所以他也没回答。他望着前方发呆,他知道是谁说的。

    他枕头低下还放着那本小说,贺璟像带着护身符一样带着它,他躺在枕头上,听着萧遥的怒吼和恳求,慢慢闭上眼睛,等候最后的时刻来临。